消失的传统

  3月30日,农历三月三,对壮族人来说,一个传统的节日,叔公“选择”在这天离世。作为孙辈的我在惊闻噩耗第一时间往家里赶,希望能赶上为叔公送行,无奈路途遥远,路上耽误的一天时间造就了一生的遗憾。4月1日快中午到家时,看到父亲,哥哥都在自家里,我知道我回来晚了(叔公已在我到家前三个小时出殡了),下午和父亲回叔公家帮忙处理丧事善后的事情,见到了婶婆,婶婆有些憔悴但仪态平静,见到我时惊了一下,可能是没想到我能回来吧,没等我先开口便叫了我:“二,你也回来啦!”,我迎上去抓住婶婆的手:“婶婆,我回来晚了!”,婶婆拍一下我的手背:“回来了就好!”
  叔公晚年失明,近些年只能待在家里,很少出门,去年中秋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叔公,那时感觉叔公精神状态还不错,听说我回来看望他,他挺高兴的,叔公说听到声音还能认出是我。虽然看不见,但叔公在家里活动时拒绝家人的搀扶指引,自己扶着墙壁前进,凭着记忆尽可能自理,仿佛他在这个世界里,并没有和失明前有什么区别。然而,那次也是近些年我和叔公为数不多的见面机会之一,这些年在外求学、工作、生活,在老家待的时间很少,每次回家也近乎匆忙,没有好好探望家里的老人们,那次见到叔公就让我感叹岁月的无情,心中也充满了愧疚。
  叔公在我的印象里,极其严肃,似乎从不开玩笑;“脾气暴躁”,经常批评自己家人、家族里的人,提醒大家不要忘了家族的规矩、传统,不对的地方总是不留情面的,对家族里的小孩也是一脸严肃,下河玩水摸鱼、上山钻洞摸鸟,让叔公碰到了总要呵斥我们贪玩,其实都是在担心我们的安全;叔公几乎是是家族里威望最高的人,他利用这份威望,和家族里的其它长者一起,维系起大家族几十号人口的关系,丧事喜事号召大家一起出工出力,清明节号召一起祭拜祖上,调解各小家中的家庭矛盾。小时候,很喜欢跟着大人们去叔公参加“家族会议”,听叔公在“家族会议”上给大家“训话”,更多的,是想听那一辈老人们的故事,每次都觉得津津有味。
  叔公有着村里几乎最灵巧的双手,结鱼网的手艺是一绝,经常有人上门求叔公织鱼网,叔公会制作精良的钓鱼杆,用竹篾编织精致的鱼篓、虾斗,靠着这些“精良的装备”,叔公在村里的小河里予取予求,家里鱼虾不断,在我小时候那信息闭塞、交通不便、生活物资匮乏的小山村里,叔公像是“贵族”一般,受人景仰。叔公有着无比坚韧的毅力,家里磨玉米磨豆腐的石磨是他从山里撬回的几百斤的石头,手工凿成,一台石磨一凿就是好几年才完工。叔公还多才多艺,会制作二胡,三把精美的二胡,几乎是叔公最珍贵的遗物,会制作性能优异的木陀螺,小时候做梦都想能得到一个叔公亲手制作的木陀螺,因为,那几乎意味着可以在和村里小伙伴们的斗螺活动中立于不败之地,赢得小伙伴们的羡慕的目光,那是一份最纯真的荣耀,然而直到叔公离去,我也没有得到一个属于我的木陀螺,因为叔公不想让我们贪玩,产出的木陀螺产量很低,随着我成长时间的推移,木陀螺之于我,摆脱了现实的意义,只活在了我的记忆里。
  叔公做的那些事情,是真正的创造,利用简单的自然资源,为自己,为家人,最大限度的丰富生活物资,用勤劳的双手,让生活依赖但不局限于那贫瘠的一亩三分地,供养着一大家族的儿孙,他用一生坚守着小山村,“与世隔绝”。
  是的,这就是我的叔公,我的家族里之于我,其实有好几位叔公,这里只提到一位,因为,我这一辈,他是最后一位叔公。
  4月2日,按风俗惯例,叔公家要回请帮工们吃饭,我在后厨给父亲打下手,这些年伴随着家族里老人们的渐渐离去,我也习惯了和父亲搭档后厨的场景。最后一桌,是属于家里人,这一天的桌上,父亲当着众人的面,训起了话,主要是讲给我这一辈的兄弟姐妹们听,说我们应该更团结一点,有事大家要聚在一块,商量合作,要记住家族里的规矩,要传承家族的传统,不要让外人看笑话。的确,那天的回请宴,做的有欠缺的地方,比如食材准备有些不足,家里人没有都准时到场,到场的也没有都在尽力合作帮忙,我知道,父亲不是在说我,但也是在说我,在说家族里我这一辈的人,我是在帮忙,但都是在父亲的指引下按部就班,要是让我独立面对这些事情,我想,我还没有做好准备。那天的父亲,和叔公像极了。
  叔公的离去,代表着一个时代的结束,叔公带走了很多东西,他的手艺没留下来,因为河里的鱼虾已经没那么多了,就算想吃鱼虾,第一选择也已经不是下河捕捞了;不需要再费力推磨才能吃到豆腐了;没人听二胡,更没有人想要去做一把二胡了;新生代小孩们再也不玩木陀螺了;人们无法再容忍一生只待在小山村,靠着一亩三分地过活的日子……还有更多的,无法用言语表达的东西,都在跟着叔公消逝,那些“繁缛”的风俗习惯,如婚丧,如祭祀等等,日益简化,甚至遗忘,这些,就是传统,日渐消失的传统。